季札观乐的“叹为观止”,与孔子闻韶形成跨越时空的共鸣。《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记载吴公子季札在鲁国观乐,听到《颂》时叹曰:“至矣哉!直而不倨,曲而不屈,迩而不逼,远而不携,迁而不淫,复而不厌,哀而不愁,乐而不荒,用而不匮,广而不宣,施而不费,取而不贪,处而不底,行而不流。五声和,八风平,节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这种对音乐与道德统一的赞叹,与孔子“尽善尽美”的评价如出一辙,证明优秀艺术能引发不同时代智者的共同感动。
伯牙子期的“高山流水”,展现艺术共鸣的极致。《列子?汤问》记载伯牙鼓琴,钟子期听之,“巍巍乎若泰山”“洋洋乎若江河”,子期死后,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这种“知音”的感动虽不涉及道德,却与“闻韶忘味”同属艺术带来的心灵契合——艺术能超越语言,在人与人之间建立直接的精神连接,正如《礼记?乐记》“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音乐的“同”能消除隔阂,产生深度共鸣。
嵇康的“广陵散绝”,演绎艺术与气节的悲壮。《晋书?嵇康传》记载嵇康“善谈理,又能属文,其高情远趣,率然玄远”,临刑前“索琴弹之,曰:‘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他对《广陵散》的珍视,与孔子对《韶》乐的沉醉本质相同——艺术成为精神气节的象征,即使面临死亡,艺术的尊严仍不可侵犯,这种“宁为玉碎”的态度,是对孔子“成于乐”的极端践行。
杜甫的“朱门酒肉臭”与“感时花溅泪”,体现艺术感知的道德维度。安史之乱中,杜甫听到《霓裳羽衣曲》的残音,写下“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长恨歌》),音乐的美感与战乱的残酷形成强烈对比,使他对艺术的感知始终与民生疾苦相连。这种“乐与悲通”的体验,是孔子“乐与政通”的发展——艺术的沉醉不应脱离现实的苦难,而应成为关怀民生的动力,正如杜甫“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艺术感知与道德关怀融为一体。
苏轼的“大江东去”,展现艺术超越个人悲喜的力量。被贬黄州时,他夜游赤壁,听“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写下《念奴娇?赤壁怀古》,词中的“乱石穿空,惊涛拍岸”既是眼前景,也是心中情,这种艺术创作让他从“乌台诗案”的创伤中走出,获得精神超脱。苏轼的“忘忧”与孔子的“忘味”虽情境不同,却都证明艺术能提升人的精神境界,正如他在《超然台记》中说“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艺术的极致在于让人超越得失,获得心灵自由。
六、乐与心通:艺术影响的神经与心理机制
现代神经科学发现,音乐能激活大脑的“奖赏回路”,产生类似美食的愉悦感,却更持久。美国神经科学家罗伯特?扎托雷通过fmRI研究发现,聆听喜爱的音乐时,大脑的“伏隔核”(负责奖赏与愉悦)会释放多巴胺,强度与吃巧克力相当,但持续时间更长,这解释了孔子“三月不知肉味”的生理基础——音乐带来的神经愉悦感压制了味觉的愉悦信号,形成“注意力转移”效应。
心理学中的“心流理论”,为“闻韶忘味”提供解释框架。米哈里?契克森米哈伊提出“心流”是“一种将个人精神力完全投注在某种活动上的感觉”,此时“时间感扭曲”“自我意识消失”。孔子闻《韶》乐时的状态正是典型的心流体验:玉磬声成为注意力的唯一焦点,味觉等感官被忽略,时间在沉醉中失去意义,这种体验的强度足以改变日常的感知模式,正如《礼记?乐记》“乐者,心之声也”,音乐是心灵的直接表达,最易引发心流。
音乐治疗的现代实践,印证“乐与心通”的古老智慧。研究表明,古典音乐(如莫扎特的《K448》)能降低血压、缓解焦虑,与《韶》乐“和心”的效果一致;抑郁症患者聆听民族音乐后,“前额叶皮层活动增强”(与情绪调节相关),证明音乐能直接影响心理状态。孔子认为“乐以安德”(《左传?襄公十一年》),现代音乐治疗正是这一理念的科学化,通过音乐调节心理,达到“安”的状态。
艺术哲学中的“审美无利害”说,与“闻韶忘味”有相通之处。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提出,审美判断“不涉及利害计较”,是“纯粹的愉悦”。孔子闻《韶》乐的“忘味”,正是暂时摆脱了“肉味”的物质利害,进入纯粹的审美体验,这种“无利害”并非脱离现实,而是超越功利看待艺术,正如孔子虽“忘味”却仍重视“食不厌精”,审美与生活并非对立,而是相互提升。
七、当代回响:艺术的力量与困境
古典音乐的现代传承,延续“闻韶忘味”的感动。柏林爱乐乐团演奏贝多芬《第九交响曲》时,“欢乐颂”乐章常让听众热泪盈眶;中国国家大剧院演出《孔子》舞剧,“执羽而舞”的《韶》乐复原片段,使观众体验到“尽善尽美”的震撼。这些现代演出证明,优秀艺术仍能引发跨越时空的共鸣,正如孔子所言“温故而知新”(《论语?为政》),传统艺术在当代仍有生命力。
流行音乐的“狂欢”与“沉醉”,展现艺术的多样形态。周杰伦《青花瓷》的“天青色等烟雨”引发对传统文化的向往,btS的《dynamite》通过旋律传递快乐,这些音乐虽不追求“尽善尽美”,却同样能让人沉浸其中,暂时忘却现实烦恼。这种“沉醉”与孔子闻韶的区别在于:前者多为情感宣泄,后者包含道德提升,但都证明音乐的核心功能——连接心灵,正如《礼记?乐记》“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是音乐的源头,形式虽变,本质不变。
视觉艺术的“沉浸式体验”,拓展“闻韶忘味”的边界。teamLab的数字艺术展览“无界美术馆”,通过光影技术让观众“置身画中”;蔡国强的“天梯”火药艺术,以爆炸的瞬间美震撼人心。这些艺术形式虽非音乐,却同样能让人“忘味”——忽略时间与物质,进入纯粹的审美状态,是“美善合一”在视觉领域的延伸,正如孔子“游于艺”(《论语?述而》),艺术的沉醉不分形式,只问是否触动心灵。
艺术商业化的困境,考验“尽善尽美”的坚守。流量至上的时代,“神曲”靠重复旋律制造记忆点,网红画展靠猎奇吸引眼球,这些“快餐艺术”虽能带来短暂愉悦,却缺乏“闻韶”式的深度。孔子反对“郑声淫”,正是警惕艺术的过度娱乐化,当代艺术需要在商业与品质间找到平衡,正如《文心雕龙?情采》“文质附乎性情,采酌乎质素”,形式服务于内容,娱乐服从于精神。
八、闻韶忘味的本质:人性的升华与超越
“闻韶忘味”的本质,是人性从“物质需求”向“精神需求”的跃升。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中,“生理需求”(如食物)是基础,“自我实现需求”(如审美)是顶层,孔子的“忘味”正是暂时超越基础需求,体验顶层需求的满足。这种跃升不是否定物质,而是证明人有超越物质的潜能,正如《周易?乾卦》“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人性的成长在于不断追求更高境界。
艺术的终极意义是“成人之美”——完善人格。孔子教弟子“成于乐”(《论语?泰伯》),认为音乐是人格完成的最后阶段;现代教育中的“艺术素养”培养,如中小学的音乐、美术课,正是延续这一理念,通过艺术让学生成为“完整的人”。“闻韶忘味”的价值不在于“忘味”本身,而在于通过艺术体验,让人更深刻地理解“仁”“善”等价值,正如柏拉图在《理想国》中主张“音乐教育比其他教育都重要得多”,因节奏与和谐能深入心灵。
“美善合一”的艺术观,对当代的启示是“技术与人文的平衡”。人工智能能创作音乐、绘画,甚至模拟《韶》乐的旋律,但缺乏“善”的内涵;虚拟现实能制造“沉浸式体验”,却难以传递“尽善”的道德力量。孔子闻韶的感动,源于艺术形式与道德内涵的统一,当代艺术需警惕“技术至上”,保留人文关怀,正如《论语?子罕》“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技术在变,人性对美善的追求不变。
九、闻韶忘味的终极意义:寻找心灵的家园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的终极意义,是提醒人类:在物质日益丰富的时代,仍需为心灵保留一片“忘味”的空间。孔子的“忘味”不是苦行,而是对精神世界的珍视——当玉磬声能让智者暂时忘却肉味,证明心灵的满足比物质的满足更深刻、更持久。这种“忘”是主动的选择,而非被动的失去,正如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忘世,都是对心灵家园的回归。
从孔子的齐国听乐到当代人的艺术体验,“闻韶忘味”的精神始终未变。它告诉我们:艺术不是生活的点缀,而是生活的本质;不是逃避现实的工具,而是理解现实的途径;不是感官的刺激,而是心灵的对话。当我们在音乐厅为一段旋律落泪,在美术馆为一幅画作驻足,在书店为一首诗歌沉思,都是在重复孔子的“忘味”——暂时放下物质的计较,与更高的精神境界相遇。
孔子感叹“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这份惊讶穿越两千五百年,仍在叩问每个时代的心灵:我们是否还能被艺术深深打动?是否还相信美善能够合一?是否还愿意为心灵的沉醉留出时间?答案或许藏在每个普通人的体验中——当街头艺人的琴声让行色匆匆的路人驻足,当孩子听到儿歌时的会心一笑,当老人哼起年轻时的旋律热泪盈眶,“闻韶忘味”的精神便在延续,证明艺术的力量从未消失,心灵的家园始终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