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入,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
鲁哀公二年深秋的卫国都城帝丘,驿馆庭院里的梧桐叶被北风卷成旋儿,冉有搓着冻红的手问子贡:“夫子为卫君乎?”他的狐裘袖口已磨出毛边,说话时呼出的白气与暮色交融。子贡望着孔子房间透出的烛火在窗纸上摇曳,那光晕里还映着竹简翻动的影子,低声说:“诺,吾将问之。”
子贡推门而入时,孔子正对着《周易》的“讼卦”沉思,竹简上的“天与水违行”墨迹未干,案头还摆着刚研好的墨锭。他躬身行礼,问:“伯夷、叔齐何人也?”孔子放下手中的蓍草,指尖在卦象上停顿:“古之贤人也。”“怨乎?”子贡追问,目光落在夫子鬓角新添的白发上——自离开鲁国后,这白发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孔子忽然笑了,那笑意从眼角的皱纹里漫出来:“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子贡退出驿馆时,北风卷着落叶打在廊柱上,发出簌簌声响。他对冉有说:“夫子不为也。”冉有望着远处戚邑的方向——蒯聩的军队正在那里集结,篝火像散落的星子,忽然明白:夫子的“不为”不是骑墙,而是以伯夷、叔齐的“让”,给这场“争”立了面镜子。《论语?述而》记载的这段对话,藏着儒家“以仁为归”的伦理密码:子贡以古人古事迂回设问,孔子以“求仁得仁”直抵核心,二者的默契印证了“仁”是判断是非的终极标准。从卫国驿馆的烛火到当代社会的伦理考场,这种“求仁得仁”的智慧始终是心灵的指南针。
一、卫国乱局:君位之争的伦理困局
卫君辄与父亲蒯聩的权力争夺,像一把锈蚀的斧钺劈开了春秋晚期的宗法制度。卫灵公三十九年,太子蒯聩因不满南子与宋朝私通,派家臣戏阳速刺杀南子,事败后“出奔宋,又之晋,托于赵简子”(《左传?定公十四年》),这一逃便是十三年。灵公晚年欲立少子郢为储,郢却叩首推辞:“郢异于他子。且君没于吾手,若有之,郢必闻之。且亡人之子辄在。”(《左传?哀公二年》)——他既不愿违背宗法,又念及流亡在外的侄子辄,最终卫人立辄为君,即卫出公。
鲁哀公二年,蒯聩在赵简子的支持下,率晋军盘踞戚邑(今河南濮阳北),派使者向儿子要回君位。辄派大夫石曼姑率军驻守边境,父子俩隔着黄河对峙,形成“父居戚,子居帝丘,遥遥相望如敌国”(《史记?卫康叔世家》)的僵局。卫国大夫公孙丁叹息:“父不父,子不子,何以国为?”(《公羊传?哀公三年》)这场乱局中,每个人都被卷进伦理漩涡:石曼姑辅佐辄是“忠”却违“孝”,百姓夹在父子间是“顺”却失“义”,连孔子的弟子们也陷入困惑。
孔子周游列国期间两至卫国,对局势的肌理洞若观火。第一次在鲁定公十三年,卫灵公问他“军旅之事”,孔子答“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论语?卫灵公》),次日便离开——他看穿灵公想借他的声望巩固军事野心。第二次在鲁哀公二年,此时辄已继位五年,蒯聩在戚邑囤积粮草,双方剑拔弩张。《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卫灵公夫人南子派人对孔子说:“四方之君子不辱欲与寡君为兄弟者,必见寡小君。寡小君愿见。”孔子辞谢再三,不得已而见之,“入门,北面稽首。夫人在絺帷中再拜,环佩玉声璆然”。这场会面让子路很不高兴,孔子发誓:“予所不者,天厌之!天厌之!”——他既需维持与卫国的关系,又不愿与失德者同流合污,处境如履薄冰。
“夫子为卫君乎”的“为”,在《尔雅?释诂》中释为“助也”,冉有的疑问直指孔子是否辅佐卫君辄。春秋时期“士无定主”,但辅佐需符合“义”,正如《论语?先进》“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卫君辄拒父归国违背“孝道”,蒯聩以子拒父违背“臣道”,二者皆有可议之处。冉有曾随孔子参与齐鲁夹谷之会,见过夫子如何以礼挫败齐国阴谋,此刻却看不清这场父子相残的乱局中,“道”该如何安放。
卫国的乱局是春秋“礼崩乐坏”的典型切片。《礼记?檀弓》记载“蒯聩之入卫也,载其首而归”——后来蒯聩攻入帝丘时,竟将辄的党羽公孙弥牟的首级载于车中示众,亲情早已被权力吞噬。孔子曾说“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论语?季氏》),卫国的“萧墙之祸”印证了他的预见:当宗法制度失去“仁”的内核,礼便成了空壳,最终必然崩塌。
二、子贡问仁:迂回中的智慧锋芒
子贡选择以“伯夷、叔齐”设问,像一位老练的工匠,用最温润的玉石打磨最锋利的刀刃。他深知直接问“夫子是否支持卫君”会陷入两难:若夫子肯定,则违背“孝”;若否定,则可能得罪卫君。这种迂回战术,与《礼记?经解》“属辞比事,《春秋》教也”的方法一脉相承——通过类比彰显是非,让答案自现。
子贡的智慧并非偶然。《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载他“利口巧辞”,曾代表鲁国出使齐国,“存鲁,乱齐,破吴,强晋”,靠的正是这种“以迂为直”的辩才。此刻他选择伯夷、叔齐,因这二人的故事在春秋时期是公认的“道德标杆”,《诗经?小雅?采薇》便暗咏其“不食周粟”之事,连山野村夫都能道出梗概。
伯夷、叔齐是孤竹君的两个儿子,父临终前指定叔齐继位。《史记?伯夷列传》记载:“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二人逃离时带走的只有一箪一瓢,在首阳山采薇为生。周武王伐纣时,他们“扣马而谏”:“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史记?伯夷列传》)武王灭商后,他们“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最终饿死在山中。他们的“让”与卫君的“争”形成伦理两极:一个为道义放弃权位,一个为权位背弃亲情。
“怨乎?”子贡的提问像探骊得珠,直击行为的动机与结果。他想知道:伯夷、叔齐付出饿死的代价,是否后悔?若有怨,则其行为的价值存疑;若无怨,则证明“仁”的价值超越生死。孔子的回答“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将行为的意义锚定在“求仁”的过程——他们追求的是“让国”的仁,最终实现了这一价值,故无怨无悔。
子贡退出驿馆时,北风更紧了,他对冉有说:“夫子不为也。”这个判断包含三层推理:伯夷、叔齐因“让”被称为贤人,卫君因“争”违背仁;夫子肯定前者,故必否定后者;“不为”不是弃权,而是坚守仁的底线。这种“闻一知二”的洞察力,让冉有想起子贡曾说“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论语?子张》),此刻他才窥见这“墙内”的一角风光。
三、求仁得仁:孔子的伦理标尺
“求仁而得仁”的“求”是主动追寻,“得”是价值实现,二者构成完整的伦理闭环。在孔子看来,道德价值不取决于结果是否“有利”,而取决于动机是否“合仁”。伯夷、叔齐的“求”是“让国”,符合“孝悌”之仁;他们的“得”不是君位,而是“仁”的实现,故“又何怨”。这种“动机论”的伦理观,与《论语?颜渊》“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的主张一致——仁的实现全在自身选择,与外在评价无关。
“仁”在孔子的思想体系中是最高道德准则,像一棵大树,“孝悌”是根,“爱人”是干,“礼敬”是叶。针对卫国局势,“仁”具体表现为“父慈子孝”“君礼臣忠”。卫君辄拒父归国,违背“孝”;蒯聩以武力争位,违背“礼”;双方都脱离了“仁”的根基,故孔子“不为也”。
对比孔子对管仲的评价,更可见“求仁得仁”的灵活性。管仲辅佐公子纠失败后,转而辅佐齐桓公,按“忠臣不事二主”的标准是“不仁”。但孔子却说:“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论语?宪问》)因管仲的“求”是“安民”,符合“爱人”之仁,故虽有瑕疵仍被肯定。这说明孔子的“仁”不是僵化教条,而是看核心动机是否合于“爱人利众”。
“求仁得仁”对后世的伦理选择影响深远。孟子将其发展为“舍生取义”:“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孟子?告子上》)文天祥兵败被俘后,在狱中写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他追求的“仁”是民族气节,最终“得仁”于柴市;林则徐虎门销烟后被贬伊犁,写下“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他的“求”是国家利益,“得”的是民心所向。这些人都在用生命诠释:“得仁”不在于结局是否圆满,而在于是否坚守初心。
四、孔子的政治伦理:以仁为归的抉择
孔子的政治伦理以“正名”为根基,《论语?子路》记载他对冉有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卫国的问题首先是“名不正”:辄作为儿子拒父归国,违背“子道”;蒯聩作为臣子以武力争位,违背“臣道”。孔子认为,若不先纠正名分,任何治理都是徒劳。
他在卫国的言行始终坚守“仁”的底线。第一次至卫时,“卫灵公与夫人同车,宦者雍渠参乘,出,使孔子为次乘,招摇市过之”(《史记?孔子世家》)。南子的车驾用翠羽装饰,雍渠的宦官服饰僭越礼制,孔子望着街市上百姓的指指点点,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于是“丑之,去卫”——他可以忍受贫困,却不能忍受道义被践踏。
第二次至卫时,“卫君欲得孔子为政”,孔子提出的条件是“必也正名乎”(《论语?子路》)。他要求先明确辄与蒯聩的名分:若立辄,则需以“祖父遗命”为由,妥善安置蒯聩;若迎回蒯聩,则辄需退居臣位。这一主张看似迂腐,实则是治乱的根本——没有名分的正义,任何权力都是流沙上的楼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