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壮年男人原本已被纥骨勃斤选中,但他突然站起来,顶着鞭挞绝望地喊了一声,眠山!
明绰意外地看了方千绪一眼,他曾轻描淡写地笑谈过“死也死过几回了”,但从未告诉她,他是如何从流放地走到长安的。
屠珲部比乌兰部更早改宗信佛,拔拔真本人更是笃信虔诚。在苏絷的帮助下,方千绪重新变成了慧玄,就此逃过了被充作奴隶的命运。苏絷曾苦劝他同为拔拔真效力,无奈纥骨勃斤不肯见容。大燕段太后尊佛一事传遍天下,于是慧玄拜别了苏絷,独自一人,又踏上了去长安的路途。
再相见,便是今时今日,洛阳城中。
说到这里,斗室中陷入短暂的静默,明绰也没有主动出言打破。说了这么多,都只是铺垫。见到苏絷以后明绰就明白方千绪那句“陛下必欲杀之而后快”了,那他甘冒奇险而来,一定是有话要替拔拔真说。她在等苏絷自己开口。
苏絷让她看得有些不安。记忆里的东乡公主还是个孩子,让太尉打手心打得泪眼汪汪,眼前人却已经是大燕的皇后。虽然天色还没完全暗下,但他们不敢在屋中点灯,昏暗之中只有模糊的半边脸轮廓,苏絷一个恍惚,竟以为审视着他的是谢太后。
“眠山,”最后还是方千绪打破了沉默,“有话你就同皇后直说吧。”
苏絷点了点头:“是。”
他这才转向明绰,也跟着方千绪改了口:“皇后,若可汗愿降,大燕陛下可否高抬贵手?”
果然。明绰心里并不意外,面上便不动声色:“
是拔拔真让你来的?”
“是我自作主张。”苏絷摇了摇头,语气中竟有一丝无奈与悲戚。
“苏先生是想另投明主?”
苏絷马上昂起头:“不!可汗待我恩重如山,我绝不会叛他!”
明绰没有忍住微微皱眉。拔拔真叛出乌兰之后就自立为王,但没有学汉人称帝,还是只称可汗。苏絷这样唤他,明绰作为乌兰徵的妻子已经不舒服了,看到他对拔拔真表现出来的忠诚,就又添了一层作为大雍公主的不悦。
“我以为,”明绰的声音冷得像冰,“苏先生是受我太父之命,暗中潜于冀州。”
方千绪忙道:“是,眠山他……”
苏絷却没有让他说完,突然站起来,肃立于明绰身前,然后恭恭敬敬地双膝跪地,朝她行了一个叩拜大礼。
“长公主明鉴,大雍是我父母之国,若可汗有意剑指建康,我必一死,以报父母君恩。可是……”他顿了顿,强烈的情绪突然涌上来,像活物一般挣扎着要从他胸口爬出来,苏絷不得不深吸了两口气才在长公主面前维持住了语调的平稳,但眼泪已是潸然而下,“当年臣出使西域诸国,被囚西海,是可汗开恩,愿意放我回家。后来他明知我是受太尉之命随他北上,意在为大雍离间西海十八部,却仍旧不计前嫌,这么多年信我用我……若苏絷背恩忘义,何以再立于天地之间!”
明绰让他说得心里微颤,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苏絷当年确实为谢郯驱使,可是时移世易,大雍现在又改变了策略,选择了乌兰徵,反过来要置拔拔真于死地。苏絷这枚棋子,又有谁还想得起来?谁又在乎过他的境遇?他说拔拔真早就已经知道他是受谢郯之命,但大雍两次出兵夹击拔拔真,苏絷却依然还好好地活着,已经证明了拔拔真对他的恩情。胜过谢郯,也胜过整个建康朝廷。
而她的第一反应,却仍是指责苏絷的不忠。
“苏先生快起来,”明绰起身来扶他,“是东乡错怪了先生……”
苏絷没有起来,仍旧跪在地上:“长公主,贺阆王拒绝了可汗的求助,大雍又重兵相迫,他已是穷途末路!我斗胆来求长公主,若你们陛下肯高抬贵手,放过可汗和屠珲部族人的性命,我一定劝可汗主动来降!”
明绰心里不禁为难,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这个主。乌兰徵确实在很多事情上都愿意听她的谏言,但这件事不一样。阿耶的死和拔拔真的背叛是他心里一根刺,当年讨伐兀臧蛮,他是屠城而过,没有一丝仁慈。而拔拔真与他对抗得更久,仇怨也积得更深,要他放下,谈何容易?
苏絷见她沉默,突然抓住了她的裙角,又哀求道:“长公主日日施粥布善,亲眼所见百姓之苦,难道愿意看到战火蔓延,看到更多的生灵涂炭吗!”
明绰让他说得更加为难,尤其被他抓着裙角,只觉得又难堪又紧张,她倒不是怕苏絷对她做什么,但是记忆里那个博学得体的苏学士变成了这般样子,她心中也实在难过,一时也露出几分被胁迫出来的狼狈:“我……”
苏絷抓住她这一丝松动,还想说话,但方千绪突然上前一步,搭住了他的手。动作不重,但很坚决,示意他放开明绰。
“眠山,有话好好说,皇后会考虑的。”他一只手扶到苏絷肘下,“先起来。”
苏絷转头看了他一眼,似是突然回过神来,赶紧抬袖擦了擦眼泪,也道:“是我失态了,长公……咳,皇后恕罪。”
他肯先放手,明绰也暗中松了一口气,不由感激地看了方千绪一眼。想了一会儿,又问:“先生有把握,一定能说动拔拔真来降吗?”
她一句话问到了最关键的地方,苏絷冷静下来,又道:“若乌兰陛下肯承诺放过可汗的性命,我便能多几分劝动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