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稍作停顿,语气转为诚恳的反思:
“然则,萧何心间亦有一丝困惑与隐忧,不敢不禀先生。
庶民脸上,多见顺从刻板;
小吏眼中,专注之下或有麻木。
冰冷的律令条文固然精确高效,然那人间的温情脉脉、那盎然的生机活力、甚或是那点属于‘人’的真切喜怒哀乐,是否亦在这精密结构中,被悄然禁锢、压抑?
秦法巨构,坚不可摧,然细微处,是否少了些柔韧的生气?”
接着,他再次引述秦臻百家大会之语,目光带着探询:“先生曾言‘法治为表,德治为里’。何一路观之,秦法之‘表’,其森严高效,已臻极致;
然那滋养万民生机、凝聚人心所向、激发向上活气之‘里’,似犹待深耕。
如何在规矩方圆之内,存一份生民之乐,养一份源于人心的活气?
此乃萧何之惑,亦愿求教于先生。”
秦臻静静地听着,眼神专注,手指偶尔轻轻点在桌面上,眼中赞赏之情愈发浓厚。
萧何的观察细致入微,感悟深刻而不偏激,尤其那份源自底层的、对“法”与“人”之间张力的敏锐洞察,远超他的预期。
他不仅看到了秦法的强大,更触摸到了它未来需要打磨的棱角,这份未经雕琢便已显露的洞察力,正是璞玉最珍贵的温润光泽。
待萧何讲完,书房内陷入片刻的宁静。
少顷,秦臻微微点了点头,缓缓说道:“见微知着,由表及里,剖肌析理,甚好。汝之所见,秦法之利病,已得其三味。知其利,知其力,识其弊,感其张力,方能真正理解它,驾驭它,运用它,并在未来……完善它。”
“完善”二字,秦臻说得意味深长。
随后,秦臻看着萧何,问出了那个至关重要、关乎未来的问题:
“既已至此,观感已得,心中想必已有丘壑。接下来,日后有何打算?是想留在这学苑之内,精研学问,与百家争鸣,以求立言传世?还是别有怀抱,欲投身实务,于这滚滚红尘中践行所思所学?”
萧何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再次躬身,语气斩钉截铁:“回禀先生!此番一路行来,观秦法之经纬,察民生之实态,何深有所悟,深知根基之重要。
商君所创秦法,譬如精妙巨构。
欲知其堂奥,登其高阁,必先知其基石如何奠定。
何以为,欲为良医,必先识百草之性;
欲为栋梁,必先知土木之理。萧何不敢妄求一步登天,空中楼阁终为虚妄。
何愿从最微末处做起,脚踏实地,亲身体验,愿为一名最普通的秦吏,亲执律令之尺规,亲理钱粮刑名之实务,深入闾里,体悟那一条条律令之下真实的喜怒哀乐,感受这秦法治理下的大秦血脉是如何搏动,体察其细微之得失与冷暖。
唯有身在其中,亲手触碰,方为‘知行合一’之道。唯此,方能不负先生教诲,不负这一路风尘,亦不负心中所求。”
“哦?甘为一秦吏?从最底层做起?”
秦臻重复了一遍,眼中精光一闪,脸上的笑意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