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的“疾虚妄”,批判“怪力乱神”的迷信。《论衡?订鬼》“凡天地之间有鬼,非人死精神为之也,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否认鬼神存在——“人病则忧惧,忧惧见鬼出”,把鬼解释为心理幻觉;《论衡?雷虚》批判“雷为天怒”的说法,认为“雷者,火也”,通过观察“当雷之时,电光时见,大若火之耀”“中雷而死,皮肤灼燋”,证明雷是自然现象,用科学解释破除迷信。
他还批判“谶纬”——“谶书秘文,远见未然,空虚暗昧,豫睹未有”(《论衡?实知》),这种批判精神与孔子“不语怪神”一脉相承,只是孔子“不语”,王充“批判”,态度更激进。
范缜的“神灭论”,继承“不语神”的理性。南朝佛教盛行,“神不灭论”认为灵魂可以转世,范缜针对此提出“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神灭论》),用“刃利之喻”说明“神之于质,犹利之于刃;形之于用,犹刃之于利。利之名非刃也,刃之名非利也。然而舍利无刃,舍刃无利。未闻刃没而利存,岂容形亡而神在?”
这种观点虽比孔子激进(孔子“存而不论”,范缜“明确否定”),却延续了“重人轻神”的传统,是“不语神”在宗教盛行时代的回响,梁武帝发动六十余士反驳,仍无法撼动其逻辑,可见理性的力量。
七、不语之道的当代价值:理性与信仰的平衡
“不语怪力乱神”对科学精神的启示,在“伪科学”辨析中鲜明体现。现代科学强调“可证伪性”——无法被证明为假的理论(如“鬼神存在”)不属于科学,对无法验证的“怪力乱神”保持警惕,与孔子“不语”精神一致。
如对“水变油”“永动机”等伪科学,科学家通过实验证明其不可能;对“星座决定命运”“算命预测未来”等迷信,通过统计分析显示其无依据。这种理性态度是科技创新的基础,正如孔子专注于“人间事务”,科学家专注于“自然规律”,都体现务实精神——与其空谈超自然,不如探索可验证的真理。
“不语乱”对社会秩序的维护,在法治建设中显现。当代法治建设强调“程序正义”,反对“以力乱法”——即使目的正当,也不能用暴力手段,与孔子“不语乱”的秩序追求相通。
“昆山反杀案”的处理很典型:于海明被刘海龙持刀攻击,夺刀反击致其死亡,法院认定为“正当防卫”,既惩罚了不法侵害,又维护了法律秩序,避免了“以暴制暴”的“乱”;“扫黑除恶”专项斗争打击黑恶势力,通过法律程序而非暴力手段,重建社会秩序,正如孔子“克己复礼”,现代社会通过法治重建秩序。
“不语神”对宗教与世俗的平衡,在“政教分离”中体现。孔子“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为处理宗教与世俗关系提供借鉴:尊重宗教信仰自由(如“祭如在”),却不将宗教凌驾于世俗事务之上(如“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中国实行宗教信仰自由政策,但“坚持宗教中国化方向”,宗教活动不得干预行政、司法、教育,这种“政教分离”的智慧,与孔子“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的务实精神一致,确保社会治理基于现实而非神学,正如医院救死扶伤依靠医学而非祈祷,学校教育传授知识而非教义。
八、历史人物的不语实践:理性精神的生动例证
司马迁的“究天人之际”,践行“不语怪神”。《史记》虽记载“黄帝乘龙升天”“禹娶涂山氏,化为石”等传说,却在《天官书》中说“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将重点放在天文历法的科学观察——“斗为帝车,运于中央,临制四乡。分阴阳,建四时,均五行,移节度,定诸纪,皆系于斗”,描述北斗星的运行规律;对“河伯娶妇”等迷信,通过“西门豹治邺”的故事予以批判,西门豹“投巫河中”“发民凿十二渠”,用实际行动破除迷信,这种“述而有辨”的态度,继承了孔子“不语怪神”的理性。
沈括的“格物致知”,体现“不语怪力”。《梦溪笔谈》记载磁石指南“方家以磁石磨针锋,则能指南,然常微偏东,不全南也”,不做神秘解读,而是记录现象;解释海市蜃楼“登州海中,时有云气,如宫室、台观、城堞、人物、车马、冠盖,历历可见,谓之‘海市’。或曰‘蛟蜃之气所为’,疑不然也。欧阳文忠曾出使河朔,过高唐县,驿舍中夜有鬼神自空中过,车马人畜之声一一可辨,其说甚详,此不具纪。问本处父老,云二十年前尝昼过县,亦历历见人物。土人亦谓之‘海市’,与登州所见大略相类也”,通过多地观察推测其科学成因,这种实证精神是“不语怪力”的宋代诠释。
顾炎武的“经世致用”,延续“不语乱神”。《日知录》关注“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现实问题,对“谶纬迷信”只字不提;游历各地时“考其山川风俗,疾苦利病”(《清史稿?顾炎武传》),在山东考察水利,“自章丘至济阳,往来诸水,疏其淤塞”,在陕西研究边防,“遍历关塞,谓‘秦人慕经学,重处士,持清议,实与他省不同’”,注重实地考察而非空谈玄虚。
他反对“空谈性命”的理学,主张“文之不可绝于天地间者,曰明道也,纪政事也,察民隐也,乐道人之善也”(《日知录?文须有益于天下》),这种务实学风与孔子“不语乱神”一脉相承,都是把学问扎根于现实土壤。
九、不语之境的终极意义:人文精神的觉醒
“子不语怪、力、乱、神”的终极意义,是确立“以人为本”的价值坐标。孔子将目光从超自然、暴力、乱象转向人间伦理,主张“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论语?雍也》),这种人文精神使儒家思想区别于宗教和迷信,成为关注现实人生的哲学。
从孔子的不语到当代的人文主义,精神内核始终不变:重视人的价值——“天地之性,人为贵”(《孝经》);相信理性的力量——“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追求秩序与和谐——“礼之用,和为贵”(《论语?学而》)。
“不语怪”是对自然的理性认知——承认“四时行焉,百物生焉”的规律,不将自然神秘化;“不语力”是对暴力的价值否定——“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孟子?公孙丑上》);“不语乱”是对秩序的永恒追求——“克己复礼”以重建和谐;“不语神”是对人的主体确立——“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生的价值优先于死的奥秘。
这种精神提醒我们:与其讨论超验的神秘(怪、神),不如改善现实的生活——解决温饱、治疗疾病、普及教育;与其依赖暴力的强制(力),不如践行道德的感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与其渲染乱象的刺激(乱),不如参与秩序的重建——遵守规则、维护公正。
孔子的“不语”不是空白,而是充满人文关怀的空间。当他翻过记载“怪力乱神”的竹简,当他在祭祀中专注于内心的恭敬,当他面对乱象仍坚持“克己复礼”,都是在为文明划定理性的边界——在这片边界内,人不是神的奴仆,不是暴力的工具,而是秩序的创造者和道德的实践者。
正如那盏照亮《诗经》竹简的油灯,光芒虽弱,却足以驱散愚昧的迷雾。从春秋到当代,这束光始终指引着文明的方向:关注人间,相信理性,追求和谐,这便是孔子“不语”背后的千言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