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的阳光突然在河面铺出金箔。沈砚辞跟着那些光往东南行,发现每道光的尽头都有片越锦,锦上的“越”字针脚里藏着与兰亭碑刻相同的星芒纹。最末一片锦落在曲水的石头上,被流觞的文人踩进泥里,露出的残笔与之前的“隐”字缺口正好咬合,缺口处突然渗出墨汁,在石上画出条往东南的细线,线的尽头泊着艘画舫,舫上的帘幔写着个极小的“文”字。
“舫上的琵琶声混着墨香。”苏砚卿突然按住被风吹起的扇面残片,断墙方向传来的吟咏声里混着船工的号子、译语人的交谈、墨客的唱和、绣娘的软语,像无数股气流在往兰亭汇。沈砚辞突然想起那颗珍珠,此刻正被她握在掌心,珠面的星图在风声里慢慢旋转,北斗的斗柄突然指向兰亭的墨池——池边的石板上,有人用刀刻了半朵兰花,缺的那半朵,正好能嵌进苏砚卿从山阴驿带来的玉佩。
玉佩的纹路与墨池的水纹在日光里连成圈,圈里的空间突然长出菖蒲,蒲叶的纹路里,“汉”“和”“韩”“越”四个字正在慢慢显形。最细的那片蒲叶突然折断,掉进墨池的水里,水流带着它往东南的方向去,穿过曹娥江的芦苇荡,穿过甬江的潮声,穿过镇海口的灯塔,在即将汇入东海的地方,被块突然坠落的礁石压住。石缝里渗出的丝线,与蒲叶上的墨痕缠成结,结的形状,与青铜镇纸柄上的“沈”字侧点完全相同。
午时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墨池时,沈砚辞看见池底的泥里嵌着无数细小的物件:宣纸的碎片、和纸的纤维、高丽纸的纹路、越罗的丝线。这些东西在光里泛着不同的光,光的轨迹在空中拼出条从未见过的路,路的起点是沈园的断墙,终点是日本的长崎港,中途在济州岛的市集打了个结,结的中心,沉着块被多种文字刻划过的砚台。
苏砚卿突然指着三江口的方向:“渔民的渔船开始往深海航行,每条船的帆角,都绣着与珍珠晕彩相同的纹。”她的指尖刚触到那些纹路,整座兰亭突然微微震颤,碑刻的铭文里,浮现出与瓷片相同的暗纹,像是这座千年园林在低声吟诵着什么。
沈砚辞往那边走时,青铜镇纸的嗡鸣与琵琶的弦音渐渐合拍。脚下的青石板开始微颤,低头可见无数细小的水痕正在蔓延,痕里的字来自四面八方,正在以一种无人能懂的规律交织。最边缘的一道水痕里,浸着半片竹简,片上的隶书虽然模糊,却能看出与汉代《越绝书》竹简的渊源。
“这不是文会的终局。”沈砚辞看着那半片竹简与砚台在墨池里相触时迸发的光,“甚至不是交流的中段。”光里飞出的无数细小光点,在空中组成条往东南的路,路的两侧,中国的书院与日本的学问所正在同片海岸并立,汉文的诗卷与海外的画轴在同张案上并置,而那些曾经各自流转的文字,正在梅雨季里变成彼此能懂的韵律。
兰亭的钟声突然敲响,日本的使者已经走进墨池。他们捧着的诗集展开的瞬间,纸上的字突然飞离纸面,在空中化作无数只翅膀上带着字的蝴蝶——翅膀左边是汉文,右边是日文,飞过墨池时,翅膀上的字开始交融,在浙东的雨雾里变成新的符号。最末一只蝴蝶停在沈砚辞的青铜镇纸上,翅膀合拢的形状,正好补全了“沈”字的侧点。
远处的绍兴府衙里,知府正用狼毫笔在《与朝鲜盟约》上签字,笔尖的墨汁落在纸上,突然自动组成个韩文的“和”字。通判的铜印从案上滑落,印泥在纸上晕开的痕迹里,浮出片越罗,锦上的“越”字缺口处,正长出高丽的丝线。“是刘宗周先生说的,这字要让江户的儒生来续。”他将这句话刻在印匣上时,匣上的宝石突然映出光,在壁上照出个极小的“和”字,与日本使者折扇的笔迹完全相同。
宁波的市舶司里,官吏正在核对《舶来书目》,书目的纸页突然绽开纤维,纤维的缠绕方式与瓷片的刻痕完全相同。他用朱砂笔往纤维处画竖时,竖的末端突然自动弯曲,与日本的和纸线缠成个环,像“字在书上结了扣”。司里的铜钟突然从架上摇晃,钟上的铭文在环的映照下,浮现出个极小的“倭”字,与遣明船的和纸纹路完全相同。
墨池的水流还在往甬江淌,载着那些融合的字,往更辽阔的东海漫延。远处的镇海口,中国的商船与日本的遣明船正在同一处港湾避雨,朝鲜的折扇与越地的丝绸在同一个货摊相邻,而沈园的断墙,正将那些新旧交织的文字,往夯土深处沉淀,像在等待某个被遗忘的文会。
风突然转向,带着兰花的香气往东南去,沈砚辞望着珍珠消失的方向,青铜镇纸的锷纹突然亮了亮,像是在应和着远方某个同样闪烁的信号。她握紧镇纸,踩着那些正在被雨水浸润的字,一步步走进浙东的雨幕里,身后的沈园,汉文的碑刻与海外的文字还在断墙上相望,等待着下一场骤雨,等待着更多文字破土而出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