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扬州驿馆,大门之外。
持续数日的血腥清洗终于落下帷幕,空气中浓重的铁锈味尚未完全消散,扬州城却已呈现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异样的平静。这平静之下,涌动着一股压抑了太久、终于得以宣泄的洪流。
驿馆朱漆大门缓缓开启,玄甲卫如沉默的磐石分列两侧,拱卫着帝后銮驾与并肩王仪仗。然而,当秦玲与孔衫步出馆驿,立于高阶之上时,眼前所见,却让这位见惯风浪的女帝,凤眸之中亦闪过一丝动容。
驿馆前的巨大广场,乃至延伸出去的宽阔街道,已然被黑压压的人群彻底淹没。人数之多,远超昨日接驾的规模。他们不再是昨日那些被兵丁驱赶、被迫匍匐的“顺民”,而是自发涌来的扬州百姓。
跪在最前方的,正是王德福。他换上了一身虽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粗布衣裳,脸上被运河水和苦难刻下的沟壑依旧深刻,但那双曾经充满绝望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光芒。他身后,是数百名同样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却挺直了脊梁的盐工!他们许多人身上还带着伤疤,那是被监工鞭打、被盐丁殴打的印记,此刻这些印记仿佛成了他们勇气的勋章。
再往后,是无数普通的扬州百姓——小贩、工匠、农夫、妇人、老者,甚至还有被父母抱在怀中的孩童。他们手中没有鲜花锦缎,只有简陋的、带着泥土气息的供品:几个滚圆的鸡蛋,一篮还沾着露水的青菜,几块自家烙的粗粮饼子……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承载着他们最朴素、最真挚的感激。
王德福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高阶之上那两道代表着至高权力与最终裁决的身影,重重叩首!额头撞击在青石板上,发出清晰而虔诚的声响:
“草民王德福!”
“率扬州盐场苦命弟兄!”
“率扬州府受尽欺压的百姓!”
“叩谢陛下天恩!叩谢并肩王千岁天恩——!!!”
他的声音嘶哑,却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身后沉默的海洋!
“谢陛下天恩——!!!”
“谢王爷天恩——!!!”
山呼海啸般的感恩声浪骤然爆发!成千上万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如同沉睡已久的巨龙发出震天的咆哮!声浪直冲云霄,震撼着驿馆的飞檐,震动着脚下的大地!那声音里饱含着血泪洗刷后的解脱,饱含着沉冤得雪的狂喜,更饱含着对那斩断黑暗、带来朗朗乾坤的无上权威最卑微也最炽热的敬畏与感激!
“万岁!万岁!万万岁——!”
“千岁!千岁!千千岁——!”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如同钱塘江最汹涌的怒潮,连绵不绝,经久不息!无数人泪流满面,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用最卑微的姿势,表达着最崇高的谢意。这一刻,皇权的威严与民心的归附,在这震天的呼号中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交融。
秦玲立于高阶之上,凤眸扫过下方这黑压压一片、如同海洋般起伏叩拜的百姓,看着他们脸上纵横的泪水和眼中重燃的希望之光。她并未因这山呼海啸的拥戴而显露丝毫骄矜,反而在那雍容平静的面容下,凤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带着历史沉重感的明悟。
她微微侧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身旁并肩王孔衫的耳中,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感慨:
“夫君…太宗的言语,说得何其透彻啊…”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那无边无际、代表着“水”的万民,一字一句,重若千钧:
“载舟之水,亦能覆舟!”
这八个字,在震耳欲聋的万岁声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它道尽了权力兴衰的本质,也铭刻了此刻这万民归心景象背后的血腥警示与来之不易。
孔衫立于秦玲身侧,玄袍深沉,面容依旧沉静如渊。他深邃的目光掠过下方汹涌的人潮,在王德福那叩首的身影上微微一顿,随即投向更远的天际。他听到了秦玲的低语,也听懂了那八个字的分量。他并未言语,只是那握着腰间佩剑剑柄的手,指节似乎微微收紧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