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峰的神圣光辉渐渐被山脚下驿站的烟火气息所取代。圣坛大祭耗费心力,尤其是孔衫承担了沟通天地伟力的核心,饶是他修为通玄,此刻眉宇间也难掩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帝后二人并未直接返回皇城,而是在距离圣坛最近、由皇家直属的“安平驿”暂作休整,以缓解祭祀带来的精神与元气的消耗。
安平驿戒备森严,已被玄甲亲卫完全接管。驿站最宽敞的正厅被临时辟为静室,熏着宁神的檀香。秦玲已换下繁重的祭袍,着一身明黄常服,斜倚在铺着软垫的贵妃榻上闭目养神,但微蹙的眉头显示她心绪并不宁静。孔衫则端坐于主位,玄色常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紫檀木椅的扶手,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如同战鼓的前奏。
室内的静谧被一阵由远及近、沉重而拖沓的脚步声打破,伴随着铁链拖地的刺耳摩擦声。
“王爷,人带到了。”丹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低沉而恭谨。
“带进来。”孔衫的声音平淡无波,却让室内的温度骤降了几分。
门被推开,丹高大的身影当先踏入,身后是两名如铁塔般的玄甲亲卫,中间架着那个在回龙坳拦驾喊冤的老者。老者身上的污秽已被简单清理,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囚衣,但脸色依旧灰败如土,枯槁的身形在铁链的束缚下微微颤抖。他似乎被封了穴道或服用了某种药物,眼神浑浊,不复之前的疯狂,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
两名亲卫将老者按倒在地,使其跪伏在冰冷的地砖上。
孔衫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落在老者身上。他没有立刻发问,只是静静地审视着,那无形的威压让本就惊恐万状的老者几乎要瘫软在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呜咽。
秦玲也睁开了眼,凤眸清冷,带着审视与凝重,静静旁观。
“解开他的哑穴。”孔衫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
丹上前一步,在老者颈后某处一点。
“咳……咳咳!”老者剧烈地咳嗽起来,随即是压抑不住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接触到孔衫那深不见底的目光,浑身猛地一哆嗦,如同被毒蛇盯上的青蛙。
“冤……冤枉……”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无尽的悲苦,却再也不敢像拦驾时那般嘶喊。
“冤从何来?”孔衫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如同重锤,每一个字都敲在老者的心上,“你口称江南盐政,草菅人命,血债累累。有何凭据?姓甚名谁?家在何处?因何喊冤?一一道来。若有半句虚言……”他没有说下去,但那双冰冷的眼眸已说明了一切。
老者被这目光刺得一缩,涕泪横流,伏地叩首不止:“王爷……王爷明鉴!小老儿……小老儿姓王,名德福,本是……本是江南道扬州府治下,盐场灶户……世代煮海为盐,虽贫苦,尚能糊口……呜呜呜……”
他断断续续地哭诉起来,声音悲切:
“去年……去年秋,盐运使司衙门……换了新提举,姓曹,叫曹世雄……他一上任,便……便与扬州府那些盐商勾结……说什么……要‘整饬盐务’,‘提高盐课’……实则是要……要吞并我们这些散户的盐田,夺我们的煮盐生计啊!”
王德福的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颤抖:“他们……他们先是强压盐价,逼得我们卖盐连本钱都收不回……接着又……又派了税吏和盐丁,日日上门催逼重税!交不出……交不出就用强!抢粮抢盐,砸锅毁灶……我那苦命的大儿……只是上前理论了几句,就被……就被那些如狼似虎的盐丁,活活……活活打死了啊!呜呜呜……”
悲恸的哭声在静室内回荡,令人心头发堵。
“我那二儿……气不过,想去府衙告状……结果……结果人还没进扬州城,就在半道上……被一群蒙面人截杀……尸骨……尸骨都没找全……可怜我那老婆子……又惊又怕,一病不起……没……没熬过冬天就……呜呜呜……小老儿家破人亡……只剩……只剩一口气了……”
王德福泣不成声,额头磕在地砖上砰砰作响:“王爷!陛下!那曹世雄……他……他根本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阎王!和他勾结的盐商……像那个‘万通盐行’的东家钱万贯……都是喝人血馒头的豺狼!他们……他们为了霸占盐田,逼死的人命……何止我一家!我们那片盐场……几十户人家……家破人亡的……比比皆是啊!草菅人命……血债累累……句句属实!求王爷……陛下……给小民做主!给那些屈死的冤魂做主啊——!”
他哭嚎着,从破烂的囚衣内衬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块折叠起来的、早已被汗水和泪水浸透的灰白粗布,颤抖着双手高高举起:
“这……这就是……我们几十户苦命人……咬破手指……写下的血书!上面……上面有我们按的手印……还有……还有被他们打死的、害死的亲人名字……王爷……您看看……您看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