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是一个小孩稚嫩的声音:“阿娘,不是说能见到父亲吗?”
他夫人压低声音安慰了两句,让他再等等。石简听着外面的声音,压抑着心里强烈的情绪,压得满脸涨红,落下了两行泪,整个人颓然地跌坐在脚跟,肩背垮塌,可怜至极。
明绰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哭,在心里掂量火候。差不多了。
“为了拔拔真,值得吗?”
石简垂着头,苦笑了一声:“忠者受辱,叛者不容……此乃天道,我,我终究是明白得太晚了。”
原来是在拔拔真那里没得到重用。明绰给自己倒了杯茶,不急着说什么,只是轻轻吹了吹茶末,在心里盘算到底怎么回事。洛阳是自长安东进的最重要关口,如此险要的地方,拔拔真都交给了石简,他却仍旧觉得拔拔真“不容”他,有些不通。但是明绰转念一想石简方才对乌兰徵满怀恨意的那句“兀鲁蛮子”,就又不觉得有什么意外的了。
长安汉臣也多有此怨言。乌兰徵设兵曹,抬举尚书台的地位,萧典如今堪称位极人臣,与乙满分庭抗礼,但明绰还是听他不止一次地叹过,陛下永远都是更偏心自己的族人。他再怎么收西海诸部的兵权,也不过是在自己族人之间转手,兵曹只有监督约束之责,真正手握实权的将领没有一个是汉人,就连太后手下的段锐也被他打发去北镇那种地方了。
也许石简也经历过很多次在拔拔真和西海诸将议事的时候根本插不上话,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笑什么,只能被动地听任调令。也许石简也和某个西海同僚有过龃龉,但拔拔真从来不会顾及他。也许在他心里,守洛阳并不是拔拔真信任他的体现,而是主君不需要他在身边的信号。
所以他后悔降了。当年就应该为陈氏战死——陈氏当然并不值得他的忠心,但至少他还能留下一个忠名。事到如今,一败涂地,归来无路,悔不当初。
石简跌坐在地下,神情太过哀怨,让明绰心中升起一丝好笑。
“君心似水遥,恩泽隔重关。”明绰摇了摇头,把茶杯放下,杯底在木案上撞出“咄”的一声,“自古文人以妇喻臣,看来所言非虚。将军这幽思哀情,我一个妇道人家都学不来。只是拔拔真也不在这里,瞧不见,更不会感念你。”
石简抬起头:“你——!”
“陛下跟拔拔真不一样,”明绰没让他说完,“他娶的是大雍的汉人公主。”
石简突然哑了嗓子,愣愣地仰头看着明绰。他夫人等得有些心焦,在窗外又问了冬青一声,石简转过头,神情焦灼不堪。明绰又刻意地让他在这静默中煎熬了片刻,然后突然站了起来。
石简果然视线跟随着她起来:“皇后……”
明绰突然从靴筒中拔|出一把匕首,那是离开长安的时候乌兰徵交给她以防万一的。石简戒备地后仰了一下,但明绰没有伤害他的意思,反而将匕首柄递进了他手中,俯身看着他。
“活路,还是绝路,将军自己选吧。”
话音未落,她已直起身,扬声道:“冬青,请夫人进来。”
书房的门应声打开,石简下意识地把那柄匕首藏在衣袍下,他的小儿子已经奔进来,一把扑进他怀中:“父亲!”
石简紧紧抱住孩子,忍不住泪如雨下。从他出城应战到失手被擒,已经足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到家人。另外两个孩子也都哭着扑进他怀中,独他夫人还记得礼数,眼中满是泪,仍向皇后行礼。
“夫人不必多礼,”明绰对女眷态度极温和,朝她一笑,“我就不打扰了。”
她转身走出去,再没回头。当天晚上,乌兰徵回来说,石简降了。
“你怎么跟他说的?”乌兰徵啧啧称奇,绕着皇后前前后后地转,跟小孩一样不断追问。
“没说什么呀,”明绰把他凑得太近的脸拍开,接着在灯下看书,“他家人都在我们手上,软肋都捏在手里了,还要说什么?”
乌兰徵眉头皱得更紧,他也拿石简的家人威胁了,怎么就适得其反呢?
明绰斜了斜眼,看他那副神情,没忍住“噗嗤”一笑,然后又努力绷住,只问:“服不服?”
乌兰徵二话不说伏到她膝头:“服!”
明绰笑起来,这才肯跟他好好说话:“石简不肯降,不是因为对拔拔真多么忠心,恰恰是因为拔拔真始终不够信任他,麾下将领对他也多有排挤,他才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陛下这里也不会有什么不一样。”
乌兰徵马上就要张口,但是明绰一把捏住了他两片唇,让他闭嘴,先好好听着:“陛下这里确实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乌兰徵“唔”地一声,用眼神表达他的抗议——还没什么不一样?难道他这些年归汉之策,做得还不够吗?
明绰放开他的嘴唇:“陛下军中有几个汉人将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