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穆祺腾地从床上坐起,都顾不得再捂脸装什么“蓬头垢面不可对人主”的样子了。他丢开布被,面色惊骇之至:
“你说什么?”
“我说。”
刘先生道:“如果劣币案进展顺利,我可以给诸葛氏提供足够的人选,协助他处理一些较为繁琐的小事……”
“那怎么可以——”
这句话一说完,穆祺立刻反应过来了:
【那怎么又不可以?】
一个国家的政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上头的大计当然是恢弘辽阔、泽被无数,但一层一层逐一分解下来,终究不过也就是财政与人事两样;换句话说,只要一个政权能把收上来的钱数清楚,各个地方的人头认清楚,那政策执行的效果,总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而以上古时代政权运转的粗糙模式,这种细碎、琐屑的操作,基本也不挑什么专业;能认字会数数,最好再背一个九九乘法表,就可以在基层充当一个合格的官吏,支持整个体系运转下去。秦汉以来几百年的历史,就是这么将就着混下去的。
但问题就在于,自从西汉崩溃豪强坐大,高门儒宗垄断了一切上升渠道及意识形态释经权以后,那就连这样将将就就的草台子系统都已经维持不下去了。所谓“满朝上下,尽是门生”,但世家的门生故吏,可不仅仅只是三公九卿的高官,而更是遍布于州郡的县令、县尉、司马;这些力量盘根错节,利益纠葛,才是高门可以把控朝政的底气——就算清洗了高层又怎么样?没有底下执行层配合,你能把政策执行下去么?
如果从理论上讲,要想与这样根深蒂固的利益网络做争夺,那就不能不任用与旧有力量绝无瓜葛的新人,没有牵连的局外要素——但东汉的体制bug就bug在这里;教育系统被垄断后已经成了为上层批量制造工具人的成熟机器,搞得皇帝们要想夺取权力推行意志,居然不能不前赴后继的仰赖太监——割以永治、了断尘缘之后,总不会再和士人有什么勾连。
当然,太监再忠心再体贴再孤家寡人,皇帝也不能一口气割个上万人,放到各州各郡当面锣对面鼓一一打擂台;再说了,十常侍之乱创巨痛深,基本也说明了阉宦治国之绝无可能。以后所有的王朝,都不能不想方设法,苦苦寻觅另外的代餐;而结果也往往不能如意
但现在,另外的、更恰当的天选打工人就这么水灵灵的出现了。孤家寡人?毫无瓜葛?天下还能谁比一群穿越时空、千里而来的流放犯们更孤家寡人、更毫无瓜葛呢?
说难听些,太监们好歹还有亲眷、有朋友、有乡党,有时候也不是不能与士人们和光同尘的;但被汉武帝驱逐过来的流放犯们可是真没有一丁点软肋;他们是完全的、绝对的外来者,没有根基也绝不可能有什么根基,所以只能无条件的依附唯一可以庇护他们的中央皇权,不折不扣的执行每一条命令,拼尽全力地与地方作斗争。
换句话说,这简直是阉宦的promax版,太监们在政治上的真正上位替代品,完美保留了宦官们的一切长处,而几乎规避了一切短处——宦官们当然孤家寡人,但正因为孤家寡人心理扭曲,所以做事常常没有底线;而流放犯们呢?流放犯们倒是在三国没有什么软肋,但他们的九族可是在武皇帝手上捏着呢!
趋利避害,取长补短,这样的人手安排看似匪夷所思,但如果仔细推敲,仿佛还真的相当——相当之合适?
穆祺愣住了。
刘先生还在问他:
“此事是否可行?”
穆祺默然片刻,终于开口:
“陛下打算把谁送过去呢?”
“当然是有谁送谁。”
刘先生略不介意,一点也不打算掩饰他拉壮丁的本质:“只要罪名合适,都可以安上一个流放的判决,送到这里来服刑;我甚至还可以让他们自己选,是到缈缈未知之地拼死一搏,还是到江南漠北去筹措人手,开采矿藏?无论他选择哪一样,朕都可以恩准他。”
这能叫“恩准”么?穆祺有些无言。不过,从投入产出比来看,其实很难说西汉的蛮荒边疆和三国的世家庄园到底哪一个更危险。江南和岭南的野人瘴气当然很不好惹,但大族们豢养的私兵也不是什么吃素的温良货色。还真不好比较哪个的生存率更高。
所以,但凡这些三教九流的犯人还想活下去,那就不能不在流放地紧密抱团、提高警惕、严格遵守皇帝的指示,而绝没有什么躺平摆烂、非暴力不合作的空间——毒蛇猛兽和世家私兵大抵都是没有什么怜悯的,那这一下就连流放犯们的工作积极性问题都能完美解决。连监察的成本都可以大大节省下来了。
那么,综上所述,这样的思路似乎还真的挺……合适的?
穆祺鼓起了眼睛。
颇为微妙的寂静持续了片刻,直到刘先生再次询问,坚持要穆祺拿一个意见——显然,他在这个主意上已经推敲了很久,对这个主意也确实非常满意;所以必须要关键人物给出一个态度。而这个态度嘛……
穆祺思索良久,慢吞吞道:
“这个思路,在执行上还是很有难度的。”
在执行上很有难度,也就是说大方向上是没有问题的,总体来讲还是可以实行的。听话听声,刘先生立刻把握到了关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