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显然,刘先生的愤怒绝不会只有穆祺面前的那一句抱怨。或者说,穆祺面前的那点抱怨已经是刘彻相当收敛、相当克制的结果了——他肯定不愿意在穆某人面前暴露什么真实情绪。唯二能体察圣上真正面目的人选,除了全程陪同审问的小霍将军以外,当然就要属偶然外出,到傍晚才知道底细的舅舅了。
总之,做舅舅的被刘彻拉近商肆的密室(没错,就是那间化妆间)里蛐蛐了小半个时辰,吃晚饭时才一同露面。可能是情绪垃圾倾倒已毕,刘先生的面色恢复了淡定从容,继续快乐的享受他的现代订购大餐;而作为被倾倒垃圾的两个倒霉收容处,舅甥俩则都显得有些坐立不安,神色怪异,在吃饭中几次偷看穆祺——不过可惜,穆先生是真搞不明白陛下的思路,所以一点也没get到他们的心思。
等到晚饭吃完,刘彻照例穿过木门,回现代享受电视时光(体验过先进生产力之后,谁还愿意在黑黢黢的房子里孤枕难眠呢?);舅舅踌躇许久,则终于坐到了穆祺身侧,小心翼翼地开启话题:
“穆先生应该已经和陛下聊过了。”
“差不多说了几句吧。陛下似乎对儒生有些不满。”
“不是‘有些’不满。”
“什么……”
“陛下对儒生是‘非常不满’。”
卫青重复道:“陛下说,儒生的种种举止,已经完全逾越了界限。”
这是一句很重的话,重得穆祺都有些惊讶:
“何至于此!”
的确,何至于此?你要说儒生的举止过分不过分,那肯定是相当过分;但以如今长安城的彪悍民风,无论上门打群架还是悄悄泼大粪,都属于底层斗殴的常见手段;有点出格,但肯定没有出格到你死我活,乃至于什么“完全逾越界限”的地步。
好吧,皇帝陛下养尊处优了一辈子,威重令行百灵呵护,骤然间被人背后暗算当面泼屎,那肯定是越想越是破防,稍微激进点也算正常;但激进也好亢奋也罢,毕竟也在几个倒霉蛋身上发泄过了;如今一日两日都已经过去了,又何必还念念不忘?
穆祺有点不以为然了:“既然陛下余怒未消,那又打算在谁头上泄愤?让卫将军再把俘虏料理一顿?派霍将军悄悄潜入公孙弘的府邸泼大粪?”
好歹是当过皇帝的人了,有必要这么小心眼么?
长平侯……长平侯有些尴尬,不能不勉力辩解:“圣上——圣上当然不至于记恨几个小人物(穆祺嘟嚷了一句“难说”)。陛下的意思,是这些儒生的反应居然如此躁进亢奋,肆无忌惮;下黑手后居然连一点畏惧惶恐都没有,不像是官场厮杀,倒像是在除邪卫道。”
“那又如何……”
穆祺刚刚回了半句,便自己咽了下去。
他本来想说,他们儒生一向都是这样的;所谓捍卫斯文,义不容辞;所谓三纲五常,天经地义;不管普通不普通,自信一定是非常自信。只要养成一口浩然正气——或者自以为养成了一口浩然正气,那上可喷天下可喷地,中间可横扫一切论敌——胆敢与儒家伦理相违背的任何观点都是魑魅魍魉,都是牛鬼蛇神;儒生们仰承圣贤正统大道,当然喷得是理直气壮,喷得是心安理得。
我是正,你是邪;我是对,你是错;所以无论如何攻击、侮辱、谩骂,都是以正凌邪的堂皇之举,都是道德高地上不容置疑的伟大事业;儒生们笃信于此,当然永远自信、永远开朗,永远不会有什么畏惧惶恐的心理内耗。
作为思想与儒家“正统”颇为不搭,先前任务中也被儒生舆论攻势围攻过几回的牛马,穆祺非常熟悉儒生这种永远正确的自信做派;但正因为太过熟稔,习以为常,以至于根本感受不到任何异样。直到此时此刻,穆祺才猛然醒悟过来,意识到了某个疏忽的现实:
——诶不对,这个时候的儒生哪里来的资格自信啊?
如果换做哪怕百年以后,那儒家的确已经在思想领域剿灭了一切叛逆,真正意义上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真正意义上的天上天下,唯吾独尊;那作为思想上别无选择的唯一太阳,儒家盗的确有那个骄恣傲慢,以正统随意压人的资格。可现在——武皇帝荐拔儒生未久,黄老影响仍在,连法家阴霾都挥之不去的现在,儒家是哪里来的胆子自命正统?
异端……异端,谁给你们的资格宣判异端?
思想上的正统地位不是吹牛皮吹出来的,而是刀对刀枪对枪血海里厮杀出来的。要是在三十年前人人皆诵黄老、大儒自己都得下猪圈刺猪的时代,恐怕儒生自己都不敢相信什么“正统在我”;可三十年来,居然连最底层、最无知的士人都已经对儒学的正统深信不疑,甚至愿意付出汗水与鲜血,以生命来铲除“异端”,捍卫正统的荣光。
天命正统是个虚无飘渺的概念,是个纯属想象的修辞。可是,一旦有人愿意为它流汗,为它流血,为它牺牲,那再虚无的概念都会变得坚实强壮起来。而现在,事实雄辩的证明,儒家的“正统”已经足够强壮了,强壮到可以轻易动员起最单纯、最没有脑子的底层角色,愤而剿灭异端……异端最终剿灭与否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动员本身——它意味着儒家的学说正在建立某恢弘、博大、无可匹敌的东西,它意味着儒生正在尝试逾越皇帝,自己为自己加冕,谋取思想上绝对的统治权。
——而更可怕的是,后续的历史再三证明,儒家的这顶冠冕的确是辉煌灿烂,无可比拟;而且一旦戴上,便再也不会取下。他在思想领域的统治地位,将绝不逊色于皇权在现实领域的统治地位。
“儒家强壮得太迅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