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传单发了七八日以后,吕步舒终于召集了亲近的同门儒生,询问舆论攻势的进度。
以秦、汉两朝的传统,政治力量发动的舆论攻势,多半是以童谣诗歌的方式流散传播,讲究的就是个朗朗上口,过目成诵,简单直白的表达阴阳怪气;如“祖龙死而天下分”、“一尺布尚可缝”云云,都是可以名垂千古的成功案例。而儒生青出于蓝,更在童谣中加入了阴阳谶纬之类的新潮迷信,既能挑动百姓的口味,又能在不露锋芒中夹杂阴毒狠辣的政治隐喻,手法不可谓之不高明。
往日里儒生编写童谣传唱童谣,尚且还只能倚靠最简单最原始的口口相传,精度和效力都很难把握。如今有了廉价方便、易于复制的纸张,无疑是给他们的造谣传谣大业更添助力,所以吕步舒查问进度时候,心中是相当有自信的:
“如今京中局势如何?那些方士作何反应?”
负责编造童谣的儒生踌躇片刻,低声道:“现下京中已经起了一些声浪,但那些方士……那姓穆的方士,反应似乎颇为奇怪。”
实际上,岂止是“颇为奇怪”?按第一线收到的消息,这姓穆的方士甚至还让发单子传童谣的小孩回来传话,说可以收费帮他们印传单,绝对保证质量——这反应实在不像是正常人的反应,这话也实在不像是正常人的话,以至于底层人员恍兮惚兮,莫名所以,听完后都不怎么敢网上汇报。
这样的疯话你居然还重复一遍,难道你也疯了?!
出乎意料,吕步舒并没有在意穆姓方士的反应;他哼了一声,直接跳过了此人,转向最关心的问题:
“王某人呢?他作何回应?”
“那王某倒是非常愤怒,听说常命人巡视上林苑及商肆四面,看到有发传单的就统统没收撕碎……”
吕步舒微微露出了笑容。没有什么能比敌人的破防更让人感到快乐,更不用说这破防的敌人还是被儒生公认的顶级高手,足可与宗师抗衡的《尚书》名家——喷人这种事情也是讲究一个回馈感的,穆祺这种文盲见识太少水平太低,根本品味不出儒家阴阳怪气的文学之美,纯粹是明珠暗投,白费了大家一片苦心;而王某就不同了,他一定看得懂儒生的阴阳怪气,也一定会被儒生的阴阳怪气干出真实伤害——也只有这样的真实伤害,才能让儒生体会到巨大的成就感。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既然你都做贼了,那我挠你个满脸花不是很合理吗?
当然啦,现在的大汉还远没有魔怔到后世的地步,区区一点谣言谶纬搞不倒深受宠爱的佞臣方士。吕步舒回味片刻,还是吩咐诸位师弟:
“既有成效,那就不可怠慢。你们继续扩散童谣,不要让场面冷下来。”
师弟们垂手应是,但踌躇片刻,还是小心问了一句:
“既如此,那欧阳公那边……”
吕步舒道:“欧阳公尚且还在斟酌,尔等不得打搅。”
如此停了一停,他还是不能不承认:
“……那王某人在《尚书》上的功力,委实不可小觑,你们还是要小心。”
没错,儒生费劲心力策动舆论攻势,一面是为了发泄怒意占领道德高地,另一面却也是为了给欧阳博士争取时间——王某既然以《尚书》回驳,他们当然不能不反击;但欧阳氏召集诸位治《尚书》的大儒共同研究,却研究越是心扉动摇,越研究越是匪夷所思,竟俨然有高山仰止、莫可揣摩之感了!
不是,这姓王的到底是哪里学来的《尚书》?这水平是不是有点高得离谱了?
《尚书》流传数千年之久,后世大儒苦心钻研,也做出了不少高明奥妙的成果;更不用说,现代考古学迅猛发展,更为传统古籍的释读增添了降维打击的威力——《尚书》中使用的是夏商周三代的上古文言,晦涩冷僻不可理喻,具体的释义早在漫漫历史中遗失殆尽,恐怕连孔老夫子都已经不甚了了,更遑论资料所剩无几的后代晚生。但在两千年以后,现代的历史学家却有一个绝佳的参照物可供比对——夏商周的上古文言?殷墟甲骨文中不多的是商朝的上古文言么?
正因如此,《尚书》博士们仔细研读了方士的书信之后,内心其实是相当之不知所措的。诸多离经叛道的观点尚且不论(信件中竟尔公然攻讦天人感应,这不是离经叛道是什么?),但其中在训诂和释读上的水平却是一望皆知,断难抹煞;如果公允评价,那就是世代以《尚书》为业的诸位大儒,恐怕也是自愧不如的……
这都是什么事呀!
与后世的某些疯批不同,如今的大儒还是相对要脸的。或许政治攻击可以不择手段,但学术研究到底不能直接打滚。所以欧阳生召集专家群聚议论,也只能一个字一个字的寻觅方士信件上的漏洞,并尝试整合出一套可以与方士的理论相抗衡的体系。这当然是很艰难、很不容易的工作。如果吕步舒等才不得不调动儒家几十年的人脉,拼命造势,为大师们拖延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