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历史人物的“丧侧”实践:“未饱”精神的传承
颜回在丧礼中的表现,堪称“未饱”精神的典范。《孔子家语?颜回》记载,颜回的父亲颜路去世时,家境贫寒,“颜回请具葬器,孔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鲤也死,有棺而无椁,吾不徒行以为之椁,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尽管如此,颜回仍严格遵循丧礼规范,赴丧宴时“未尝饱也”,面对黍米饭只稍作品尝,便放下筷子默默垂首。孔子赞其“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论语?雍也》),这份“仁”便包含对丧家哀痛的深切体恤,如《庄子?田子方》所言“颜回坐忘”,其“忘”的是食欲的诱惑,“不忘”的是共情的本能。
司马迁在《史记》中,通过记载他人丧礼间接表达对“未饱”精神的认同。《史记?孔子世家》详载孔子丧礼:“弟子皆服三年。三年心丧毕,相诀而去,则哭,各复尽哀;或复留。唯子赣庐于冢上,凡六年,然后去。”描述弟子们的哀痛时,虽未明言饮食,但“心丧”期间的“食不甘味”可想而知。《史记?伯夷列传》中,伯夷、叔齐饿死于首阳山,司马迁“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其“悲”与孔子“未饱”同属对他人痛苦的敏感。这种情感共鸣,使《史记》不仅是史书,更是充满“恻隐之心”的人文记录。
范仲淹在母亲丧礼中的“三年不食肉”,是“未饱”的极端表现,却彰显其精神内核。《宋史?范仲淹传》记载,他“母丧,寓居南都,感泣辞母,去之应天府,依戚同文就学”,守丧期间“日食一粥”,同学怜其苦,“以佳肴馈之,公置之,既而悉败”——佳肴因久置而腐败,可见其坚守之严。这种“哀痛”虽超出“未饱”的节制,但其“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情怀,或许正源于这种对他人痛苦的深切体会。范仲淹主持的“义庄”,规定“族人有丧,给丧葬钱”,其制度设计中便包含对“慎终”的重视,与“未饱”精神相通。
清代的戴震,以朴学实践“未饱”的实证精神。他在《孟子字义疏证》中说:“理者,情之不爽失也;未有情不得而理得者也。”认为“理”源于“情”,“未饱”正是“情之不爽失”的体现——哀戚之情不爽失,故饮食有节制。戴震在叔父丧礼中,“衰绖持丧,凡丧礼之仪,一准《仪礼》,乡邻皆叹其知礼”(《戴震年谱》),其饮食“每日一饭一菜”,严格践行“未饱”规范。这种将情感与礼仪结合的实践,体现了清代朴学“实事求是”与儒家“以情代理”的融合。
六、“未饱”的现代回响:传统与当下的对话
当代丧礼虽日趋简化,“未饱”精神仍以默契形式存在。殡仪馆的告别仪式上,参与者多“面色凝重,饮食简素”,即使设有答谢宴,也多“食不言”“不劝酒”,与孔子“未尝饱也”的精神相通。江苏苏南的“丧葬宴席”多为“八大碗”,数量少于喜宴的“十大碗”,菜品以“素什锦”“豆腐羹”为主,荤菜仅“红烧肉”一道且量少,体现“饮食节制”;安徽徽州的“丧宴”称“豆腐饭”,主菜是“一品豆腐”,取“清白”之意,辅以“炒青菜”“冬瓜汤”,宾客多“浅尝辄止”,无人追求饱足。
现代殡葬礼仪中的“守灵”习俗,延续了“未饱”的情感逻辑。守灵时,亲友“彻夜不眠”陪伴逝者,饮食多为“简餐”——北方常见“馒头、咸菜、小米粥”,南方多为“米饭、豆腐、青菜”,避免大鱼大肉的油腻。上海的“社区殡葬服务”中,志愿者会提醒家属:“守灵期间饮食宜清淡,不宜过饱,这既是对逝者的尊重,也利于保持清醒陪伴。”这种提醒将传统“未饱”精神转化为现代关怀,使其更易被接受。
不同民族的丧葬饮食习俗,虽形式各异,却共享“未饱”的内核。藏族的“天葬”后,丧家会请亲友喝“酥油茶”,配“糌粑”,量少而简,象征“生死轮回,饮食如常却心有节制”;回族的“殡礼”后,“阿訇带领亲友念‘都阿’,然后吃‘油香’(油炸面食),每人仅一块,不劝食”(《中国回族大辞典》),体现“节哀”与“分享”的结合;苗族的“葬后宴”,用“酸汤鱼”“糯米饭”待客,虽有荤腥,但“席间不笑不闹,每人进食不超过三碗”,其节制与孔子“未饱”异曲同工。
现代殡葬改革中,“未饱”精神以新形式延续。网络悼念平台上,网友通过“献花”“点烛”表达哀思,虽无实体饮食,但其“留言多凝重,少嬉闹”的默契,与“未饱”的情感节制相通;环保葬(树葬、海葬)后的追思会,多采用“茶话会”形式,饮品为“清茶”,点心为“素饼干”,体现“简素”原则;“生前预嘱”的推广,鼓励人们“身后事从简”,其“不铺张”的理念,与“未饱”的节制精神一致。
七、心理学视角:“未饱”背后的共情机制
现代心理学的“共情理论”,为“未饱”提供了科学解释。美国心理学家丹尼尔?戈尔曼在《情商》中提出,“共情能力”包含“识别他人情绪”“换位思考”“适当回应”三个层次,孔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完美契合这三层:识别丧家的哀痛情绪,换位思考“若我丧亲,愿人饱食乎”,以“未饱”适当回应,正是高情商的表现。这种能力对人际关系至关重要,正如戈尔曼所言:“共情是所有利他行为的基础。”
神经科学的“镜像神经元”发现,揭示了“未饱”的生理基础。1992年,意大利科学家贾科莫?里佐拉蒂在猕猴大脑中发现“镜像神经元”——当猕猴观察到人类抓取食物时,其大脑中控制抓取动作的神经元会激活,如同自己在抓取。后续研究表明,人类大脑的“额下回”“顶下小叶”也存在镜像神经元,在观察他人痛苦时会激活,产生类似的情感体验。孔子看到丧家的哀痛,镜像神经元激活,使其产生“感同身受”的哀戚,进而抑制食欲,这或许是“未饱”的生理机制。
发展心理学研究显示,“未饱”式的共情能力需后天培养。瑞士心理学家让?皮亚杰的“认知发展理论”指出,儿童在7-11岁进入“具体运算阶段”,开始具备“换位思考”能力,此时若通过“角色扮演”(如模拟丧礼场景)进行情感教育,能有效培养共情。这与儒家“不学礼,无以立”的教育理念一致——通过“临丧不饱”等礼仪实践,训练儿童对他人情绪的敏感度,使其从“被动遵循”到“主动共情”。
社会心理学的“群体情绪感染”理论,解释了“未饱”的社会功能。美国学者巴伦?布朗森在《群体情绪》中提出,群体中的情绪会通过“行为模仿”“生理同步”扩散,丧宴上的“未饱”行为,会通过“一人不饱,众人随之”的模仿,使哀戚情绪在群体中扩散,增强凝聚力。这与《礼记?乐记》“乐者,通伦理者也”的观点相通,只是“未饱”以“行为”通伦理,而非“乐”以“声音”通伦理。
八、“未饱”的本质:共情能力的培养路径
“未饱”的本质,是“将心比心”的共情能力在饮食场景的体现。《论语?雍也》“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忠道”,与《论语?颜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恕道”,共同构成儒家“仁道”的核心,“未饱”正是“恕道”的实践:在丧者之侧,自己若处于丧家位置,必不希望宾客饱食如常,故“未尝饱也”。这种“换位思考”看似简单,却是对抗“麻木不仁”的利器。
共情能力的培养,需遵循“小事—习惯—本能”的路径。“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是小事,却能通过重复实践形成“临丧节制”的习惯,最终内化为“不忍之心”的本能,正如《孟子?尽心下》“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共情范围从亲人扩展到民众、万物,“未饱”是“仁民”的起点训练。当代教育中的“服务学习”(如养老院慰问、医院陪护),正是通过类似小事培养共情,与“未饱”的训练逻辑一致。
“未饱”的反面是“共情赤字”,其危害不容忽视。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在《现代性与大屠杀》中指出,现代社会的“官僚化”容易导致“共情赤字”——通过“分工”“去人性化”,使个体对他人痛苦麻木。这种“共情赤字”与“饱食于丧者之侧”本质相同,都是对他人痛苦的漠视。孔子的“未饱”提醒我们,对他人痛苦的敏感,是人性的底线,也是社会健康的标志。
“未饱”精神对现代社会的启示,在于重建“情感联结”。在“原子化”的现代社会,人们常因“内卷”“竞争”而封闭情感,“未饱”精神倡导的“适度共情”,能帮助人们重建与他人的情感联结。社区互助中,“邻居有难,主动分忧”;网络空间里,“发言顾及他人感受”;公共政策上,“兼顾弱势群体需求”,这些实践虽与饮食无关,却与“未饱”的共情内核相通,都是“仁”的现代体现。
九、“未饱”的终极意义:守护人性的温度
“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的终极意义,是守护人性的温度。在工具理性日益膨胀的现代社会,“效率”“利益”常被置于“情感”之上,而“未饱”精神提醒我们:人不是机器,需要情感的共鸣;社会不是市场,需要伦理的维系。就像《礼记?礼运》描绘的“大同”社会,“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这种“不独”的精神,便包含对他人痛苦的体恤——不仅关怀自己的亲人,也能感知陌生人的哀戚。
从孔子的俎案到当代的餐桌,“未饱”精神的传承,是对“仁”的坚守。无论是古代的丧宴还是现代的追悼会,饮食节制的背后,是“把他人当人”的基本态度——承认他人的痛苦与自己的痛苦同样重要,自己的舒适不能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这种态度,是文明的基石,正如《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光流逝,礼仪形式会变,但“仁”的温度应如流水般永恒。
“未饱”的留白,是人性应有的体面。孔子的俎案上那碗未吃完的黍米饭,留下的不仅是食物的空隙,更是心灵的空间——为他人的痛苦留出位置,为共情留出余地。这种留白不是缺憾,而是文明的优雅,正如中国书画的“计白当黑”,空白处与墨色同样重要。在今天,我们或许不必刻意“未尝饱也”,但对他人痛苦的敏感与体恤,应如那碗未吃完的黍米饭,永远留有一份未被填满的空间——那是人性应有的留白,是文明应有的温度。